经过几天的输液治疗,我的支气管扩张渐渐好转。医生说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。
不过这几天,我并没有在医院住。每天上午、晚上输两次液,输完液就回家休息。
按理说,我办的是住院手续,不应该回家的。但是,病房里有个病人一直在偷偷吸烟。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,虽然看不见烟雾在空气中弥漫,但难闻的气味像看不见的苔藓一样,附着在墙壁和病床上,藏在每一个角落里。
这家小医院离家很近,骑自行车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。
医院的院子里,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。羽状叶片阴翳蔽日,树枝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,像一朵朵明亮的蜡烛火苗。在我们当地,也称合欢树为绒花树。
合欢树下停满了电动车。我每天到医院,先把自行车推到拥挤的车丛里。然而一不小心,就会碰触到身边的哪辆电动车,那辆电动车便像一个人被踩了脚一样,唧唧歪歪叫个不停。
从这些电动车身上,我仿佛看到形形色色的人。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,人们虽然外貌各异,但几乎都是那样敏感脆弱,丝毫容不得冒犯。人和人就像刺猬一样,喜欢扎堆往一起凑,然而人人身上有刺,稍有靠近,便会彼此戒备和敌视。
那个偷偷吸烟的病号看上去六十多岁了。在他的脸上,岁月的风霜造就了一幅刻薄相,很难见到笑容。
刚刚住进来的时候,就因为吸烟问题,和他发生一场冲突。后来,又因为一个男护士没扎好针,他破口大骂,我劝他两句,他又冲我嚷起来。临床的病人偷偷告诉我,他曾公开宣称,自己只喜欢年轻、漂亮的护士来扎针。
他总是把手机的音量开得最大,听单田芳的评书。有时候出去,手机也不带,就任凭它大声响着,强迫其他人听。然而,昨天临床来了两个探望病人的人,只因为和陪床的大姨说了几句话,他就大声抱怨,说是蛤蟆吵湾,影响了他休息。
对于这样人,应该怎么办?这样人也应该去爱吗?
我很敬佩临床陪床的大姨。即使那人这样不给自己面子,她脸上也不带样子。那个人没有亲属陪床,临床大姨看到他的液体快输完了,就赶紧帮他去找护士。
这两天躺在病床上翻阅康德的书。按照康德的说法,一个人之所以值得去爱,并非他本身是可爱的,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。任何一个人都拥有一种绝对价值,一种本质性的价值,值得我们去爱。
对于康德而言,自尊和尊重都源于这样一个原则,因为人类身上具有理性能力,因此人类值得尊重。
人之所以拥有理性,是因为人有来自至高者的灵魂。至高者赋予人类灵魂,这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基础。就因为人有灵魂,所以人要自尊自爱,也要爱人如己,包括爱那本身并不可爱的人。
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,有什么赏赐呢?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行吗?真正的爱,不该附加任何条件。
按照人的本性,只是去爱爱自己的人。这样有条件的爱,只能是一种狭隘的爱。按照这样的原则,生命之路会越走越窄,乃至于最终没了路。
只有爱那不可爱的人,只有在本该产生恨的地方,却努力去爱,才会给生命开出一条出死入生的道路。
真正的爱很艰难,一点也不容易。很多时候,爱真如木头上的酷刑一样。真正的爱,并非理性所能解释,而是来自至高之处,来自胜过整个宇宙的力量。
这样的力量也会加在愿意接受祂的每个普通人身上。因为这样的力量,每个平凡的生命便会变得不再平凡。
只有这样的爱才值得,只有这样的爱才有出路,只有这样的爱才给人类带来光和盼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