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教与未来中国(上)

被采访人:何光沪 
采访地点:中国社会科学院宿舍
 
记 者:何老师,通过跟你的交往,以及看你的文章,我非常喜欢你对宗教问题的看法。我认为你对许多问题的探讨,都是很深刻的。所以我很想听听你谈一些看法,尤其是宗教对于个体生命的重要性方面的看法。
 
何光沪:我想,所说的生命主要是指人的生命。生命一般被理解为生活。活着就是有生命,有生命就是活着。但是考虑到动物也活着,所以呢,所谓人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,也可以说是作为人而活着。所以我想把生命理解为生活,也就是要做人的意思。而做人就意味着要有人性。
 
关于人性,我认为它包括了三个方面:第一个是自由,就是选择的能力;第二个是心智,就是心灵、良知、智力、头脑;第三个是相对的创造性,也就是人可以创造一些原来没有的东西。因为有自由,所以可以想做什么,也可以不想做什么,这就决定了人是易变的,人性是变异的,所以古人说“人心惟危”,也就是说人性是容易出问题的,不可靠的,朝三暮四、难于把握,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。“人心惟危”是因为没有主心骨,人没有主心骨,就是丧失了根基和目标。
 
我觉得最可靠的根基和目标是“道”或“天道”。地位、名声、金钱,都会被视为人生的根基和目标,但是我认为都不可靠。如果用这些东西作为根基和目标,还会觉得没有主心骨,这就会造成无根的漂浮,这样的人心是“惟危”的,是捉摸不定的。
 
比如说有一些大独裁者拥有无限的权力,但却心神不定,处于恐惧之中。所以我认为只有找到“道”,才有做人的根基和目标。每个大宗教都讲“道”,你看儒家讲“道”、“天道”,佛家也讲“道”、“得道”,道家也讲,基督教也讲,“太初有道”,以及“道成肉身”都提到某种超越的本源。“道”是一种超乎理性之外的东西,正因为它是超出理性之外的,所以古人说“道心惟微”。它是很难说清,很难理解甚至是很神秘的。
 
下一句话是“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,这就涉及到宗教性的问题。所谓宗教性,按照我的理解,应该是真正的宗教精神,或者说纯粹的宗教性,象佛教讲的正信,基督教讲的信仰。宗教的对象具有超验性,它所探求的是世界的本原和世界的归宿,它既在这个世界上,又不是这个世界。
 
基督教的上帝是既超越又内在,佛教讲的种子识,是生发出万物的东西,所以它也是超验的。但它也讲法在万物之中,这样就超出了一般的理智之外。既超在又内在,确乎可以说是神秘的。但它又是那样的重要,所以人要对它“惟精惟一”,换句话说,就是要把它作为自己的终极关切。有了这种宗教上的终极关切,人就不会把此世的金钱、地位、大人物等等作为自己崇拜的偶像、终极的追求。即便像民族主义这样的东西,它也不会成为人终极的追求,因为相对于全人类来讲,民族也只是一个小的族群,它不是最终极的。
 
人有了宗教上的追求,也就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走,东奔西突,蝇营狗苟(营:像苍蝇到处乱飞比喻某些小人不顾羞耻,到处钻营的意思。 苟:苟且,这里是不顾羞耻的意思。 比喻为了追逐名利,不择手段,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,像狗一样的不知羞耻)。
 
记 者:我以前很喜欢米兰·昆德拉的一句话,“生活在别处”。自从信仰问题解决了以后,我就不再喜欢这句话了。因为我觉得生活就在此处,而不在别处。只有心灵漂泊的时候才会无所寄托,而把生活不断地指向别处。但是解决了信仰以后,心灵不再漂泊,它已经有了一个依托,有了一个彼岸的追求以后,此岸才显得有意义。
 
何光沪:对。或者说,别处就是此处。心灵在漂泊的时候,总把希望寄托在别处。不喜欢这里,我就到别的地方去。如果把这个看透了,那么别处就在此处,彼岸就在此岸。这样你的心就会扎根,你在此处,也可以看到彼处。这个我们都会有体会,比如说看到花草树木,以此观彼,我们就会联想到许多,所谓“境由心生”。
 
再回到主题上来说,此岸的无常只能是对象,是可以被取代的对象。有了终极的关切,我们才会像《大学》 里说的“知止而后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”,这个“得”就是得道,就是领悟天道,从而回复自己的人性。这样我们就能达到超越的境界,接近创造的境界,也就是“大化流行”、“化育万物”的境界,也就是“赞天地之化育”的境界。人如果知道这个“道”,也就可以让这个道心引领人心,让“心”来引领“智”,以免有智无道,因为智可以做好事,也可以做坏事。
 
这样,就可以让人自己有限的创造性汇入到无限的创造之中,从而获得生命的意义。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宗教对个体生命的重要性。
 
记 者:据我所知,你对保罗·蒂利希有很深入的研究。我想起他在 《存在的勇气》 里所讲的,宗教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,就是要生发存在的勇气,而防止存在被非存在所威胁。我要向你请教的第二个问题是宗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 
宗教对于一个人来讲,在我看来是至关重要的。同时,我认为宗教并不仅仅是每一个个体的事,它对于作为群体的人,也是很重要的。比如说日尔曼的民族性据我所知是马丁·路德所塑造的。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,我想宗教在这里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,在我看来,他塑造了一个精神上很高贵的民族。尽管他们也有过罪恶,但是他们对待罪恶的态度是那样通彻心肺的忏悔。
 
如果反观我们中国的话,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要感到惭愧的。比如说,我们对“文革”几乎没有什么反思,甚至还有人故意不让我们反思。我想,这恐怕跟有没有宗教精神是有关系的。我不知道何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?
 
何光沪:你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。我们两千年的历史也不是一片光明的,我们中国人也做了一些傻事、笨事,甚至是坏事,但是我们缺少反省的精神。这使我想到了一些学者得以引用西方的观点,比如对赛义德东方主义观点的态度。据我所知,西方的大量学者,对他们自己的社会都是持批判态度的。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在这方面做的是远远不够的。知识分子的天职包括揭示社会中不好的东西,从而使得社会得以改善、得以进步、得以发展。如果知识分子只是歌功颂德,那他的价值对于社会进步事业来讲要大打折扣了。
 
我们应学一学西方学者的批判精神,比如他们对早期压迫印第安人的反思。咱们有些人对西方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态度,好比两个人吵架,一个说:“我的祖先有很多错误,应该悔悟,应该洗心革面,”另一个说:“对啊,你们的祖先那么坏,就是你们的种有问题。”对自己的历史文化不进行反思,反而把别人的忏悔当成自己一切都好的根据,这样就恰恰使得自己没有进步。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,但是有些人就不去想。
 
(未完待续)
  
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区慕恩堂《百合花》2014年2期第一版,2014年8月18日22:00复制保存,2014年8月19日14:08审核校对。作者: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何光沪。更多《百合花》2014年2期文章, 欢迎点击基督教传媒http://www.jdjcm.com/wenzhai/537.html阅读。1408717384阅读

「那善于管理教会的长老,当以为配受加倍的敬奉。那劳苦传道教导人的,更当如此。(提前5:17)」

何光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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